婺源,于我而言,犹如家里的那个老樟木箱,一直安静地躺在角落里,装满了家族三代母亲的故事和回忆,我却未曾端详过它。婺源,也一直时隐时现在我的梦境里,清晰又模糊,就像老家一样,亲近又遥远,我也未曾靠近过它。直到今年秋天,我才第一次踏进婺源----我的梦里老家。
在李坑,一条护村小溪在葱绿的杂树林间静静流淌,阳光透过树叶,在河面上洒下点点金光,仿佛绿野仙踪。河面上停泊着一列列竹筏,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船夫,正在村口的大樟树下打牌,看到我们好奇地打量竹筏,便扔下手里的牌,热情邀请我们乘竹筏进村。
我们小心翼翼踩上竹筏,随着老船夫向绿溪深处徐行。左一篙,又一篙,老船夫稳笃笃地划着,慢悠悠地说,最近山里没有下雨,河水没有往常清澈了。
其实,像李坑这样位于峡谷之中的村落还有好多,一条小溪从峡谷中流出,穿过村庄,蜿蜒而下,两岸的民居不是用拱桥而是青石板相连,一排排青石板横跨在小溪之上,溪边女人浣衣,孩童戏水,这就是婺源独特的水街。
也有的村落依河而成,在电影《闪闪的红星》取景地汪口,一条大河奔腾流过,河水清澈见底,两岸清风佛面,一边是松涛阵阵,一边是炊烟袅袅。
在婺源,不只是梦里水乡,还有梯云人家,比如篁岭。这里的地势高高低低,梯田层层叠叠,民居依山而建,显得错落有致,这是典型的山居村落。每到秋天,篁岭晒秋的景象,盛大又喜庆,那些红的辣椒、黄的玉米、橙的南瓜,如同五彩斑斓的音符,交织出一首深情的岁月之歌。
在婺源,凡千年古村,必有百年香樟,或高耸于村口,或斜倚在桥头,枝繁叶茂。古树是令人敬仰的长者,它阅尽人间无数人,看透世间纷繁事,沧海桑田早刻进它的年轮,它只是风轻云淡地站立着,平和沉默。
坐在上坦村的古树下,看一群群年轻姑娘在旅拍,她们穿着唐衫汉服或旗袍,撑着油纸伞,徘徊在悠长的古巷,演绎那个“丁香一样地,结着愁怨的姑娘” 。我想,我也像颗老树,注视着这一切,记忆有些混杂,岁月开始交叠,我仿佛看到新旧世界在流动,多少生命交织在一起轮回。。。
一千年来,婺源一直是古徽州的组成部分,近百年前,在胡适的帮助下,婺源曾轰轰烈烈地举行过“返徽”行动。所以,走在婺源,也就走在了古徽州,在那些古巷里,在那些姑娘们频频拍照的石板台阶上,你可知,百代徽州女人也曾风姿绰约走过,留下多少欲说未说的隐忍哭泣和寂寥身影。
“白墙黛瓦马头墙,回廊挂落花格窗”,这里的马头墙修得很高,窗户却开得很小。徽州女子从十四五岁嫁入马头墙内的第一天起,她们的一生就留在了高墙里。“一世夫妻三年半”,男人们出门闯天下,他们或三五年一归,或十几二十年才回。能荣归故里的少之又少,更有客死他乡的永不再回,留下了太多马头墙内的那一半,独自守护着家园,守护着寂寞的等待和无尽的辛劳。
看到那些为女人们设立的贞洁牌坊,我的心情沉重。徽州女人温良贤惠、外柔内刚,她们像山一样坚韧扶持着漂泊异乡的男人们,又像水一样默默延续着大家庭的繁衍生息。她们一生的使命就是奉献,把一切献给丈夫孩子和家庭,唯独没有她们自己。没有比徽州女人更寂寞的女人了,她们的心就像那古巷,曲径幽深,可是,有谁会去问询!
朋友说起她认识的一个婺源女人的真实故事,男人婚内出轨小三,回家闹离婚,女人同意了,她不但同意丈夫和小三结婚,还深深检讨自己身为妻子的不足。朋友感慨,这都二十一世纪了,徽州女人的贤良真是镌刻在她们的基因里的。
在李坑,一位卖土特产的大娘问我是不是上海人,我说是,于是她和我拉起了家常,她满脸骄傲地说,儿子在上海松江大公司工作,还在松江大学城买了房子。我说你不去上海和儿子一起过?她说上海的楼太高,门一关,就只能待在家里。她更喜欢这里,有熟悉的乡亲一起吃饭聊天,还可以和全国各地的来人聊天。我从大娘笑意满满的眼睛里看见,徽州女人早已经走出了高高的马头墙,走进了她们自己想要的生活。
孤村落日残霞,轻烟老树寒鸦,一点飞鸿影下。
青山绿水,白草红叶黄花。
元代词人白朴的这首《天净沙·秋》,在今天的婺源重读,依然如此真实、如此触手可及。我向婺源的青山绿水挥手,再见了,我的梦里老家,你知道的,这不是永别,而是下一次重逢的开始!
2024年10月9日于回沪旅途